海绵

一条活了岁的鱼

发布时间:2022/5/13 14:31:06   

这个童话是这样的:有一个捕获了一条鳗鱼的男孩,他叫塞缪尔·尼尔松,8岁。那一年是年。

那条被捕获的鳗鱼并不是特别大,被塞缪尔·尼尔松放到了家里——斯科讷省东南部布兰特维克一个庄园——的一口井中。井上还盖了一个很重的石头盖子。

后来这条鳗鱼就生活在那里,生活在黑暗和孤独中,靠吃偶尔掉进水里的蚯蚓和昆虫为生,与世隔绝,不仅脱离了海洋,看不到天空和星星,还被剥夺了存在的意义:回家——回马尾藻海完成生命的旅行。

这条鳗鱼继续活着,而它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它继续活着,到了19世纪末,跟它同代的伙伴们变得强壮而光亮,出发去马尾藻海繁殖并在那里死去。而它继续活着,塞缪尔·尼尔松则长大成人,变老,死去。它仍然继续活着,而塞缪尔·尼尔松的孩子也经历了从长大到死亡的过程。还有他的子子孙孙。

这条鳗鱼变得非常老,以至于后来它出了名。人们从远方赶来朝井里看,就为了有机会看上它一眼。它成了跟过去的一个活着的联系。一条被夺走了生命的意义,但又通过欺骗死神来实施报复的鳗鱼。它甚至有可能是长生不死的?

把这个称为童话其实既不准确也不公平。布兰特维克的井里真的存在过一条鳗鱼,这是肯定的。它在那里存在了很久,无论从什么角度来判断都是真的。只有关于塞缪尔·尼尔松的那一小部分有点难以证实。布兰特维克的这条鳗鱼在井里具体活了多久,我们无法肯定地说上来。

但不管怎样,还是有一些人做了尝试。年,瑞典电视节目《在大自然中央》造访了布兰特维克的那个庄园。根据传说,那时这条鳗鱼应该已经岁了,通过记录它的存在,人们希望至少能让它的某些方面从传说变为现实。

这成了瑞典自然电视节目界最具戏剧性的几分钟。费了好一番功夫,摄制组将那块四方形的大石头井盖移到了一旁,往井中看去。这口井只有四五米深,周围是用大石块砌的防渗壁。那条鳗鱼自然没有现身。

他们弄来一个水泵,将井里的水全部抽干。鳗鱼没有出现。节目主持人马丁·埃姆特纳斯(MartinEmten?s)爬了下去,在水不断流回井里的同时,徒手在石块的缝隙里搜寻。鳗鱼还是没有现身。

正当人们打算就此放弃,把巨大的石头井盖搬回原地的时候,突然,他们在井底的脏水中看到有东西在动。马丁·埃姆特纳斯重新爬了下去,想看看那是什么东西。

那条鳗鱼,他们最终成功弄上来的那条神秘的布兰特维克鳗鱼,是一只非常奇怪的动物。它很小,身长53.3厘米,又细又白,却长着异常巨大的眼睛。它身上所有的部分都为了适应又窄又黑的井中生活而缩小了,而眼睛却比普通的鳗鱼大好几倍。

仿佛它在努力弥补自己所缺失的光。当它游到井边的草地上时,看起来就像是陌生世界的来客。黑暗和孤独的生活在它身上留下了如此悲惨的印记。来到阳光下,跟其他同类相比,它显得如此怪异和不同。

“布兰特维克鳗鱼的神话极有可能是真的。”主持人马丁·埃姆特纳斯事后说。它也许真有岁。节目组的工作人员可能觉得,这条鳗鱼在那种条件下度过了一个半世纪,这时候如果要把让它成功骗过死神这么多年的秩序打乱,可能有点过分。在做了测量和研究之后,他们重新把它放回了井里,放回了似乎专为它能活得比我们所有人都长而设置的黑暗之中。

布兰特维克鳗鱼又继续活了一段时间,但最后,它终于还是放弃了。年8月,井的主人发现那条鳗鱼已经死了。如果我们选择相信传说,那时它已经至少岁了。它的遗骸被送去斯德哥尔摩的淡水实验室,在那里,人们希望能通过数耳石(内耳上的一种结晶)上的年轮,最终确定这条鳗鱼到底多少岁。

然而人们没有找到耳石,这块极小的晶体也许在尸体腐烂的时候消失了。人们把井底的泥沙挖出来筛查,但还是没有任何耳石的踪影。尽管这条鳗鱼再也骗不了死神了,但它用某种方式最后一次欺骗了人类。

***

不管布兰特维克鳗鱼的故事有多少是真的,鳗鱼的寿命可以非常长,这终究是一个事实。人们确切知道年龄的最老的一条鳗鱼,是年一个叫弗里茨·内茨勒(FritzNetzler)的12岁男孩在赫尔辛堡捕获的。

当时这条鳗鱼才几岁,又小又细,身长不到40厘米。它刚刚经历了漫长的旅行,从马尾藻海游到这里。它已经蜕变了,从玻璃鳗变成了黄鳗,游进了厄勒海峡,到了一条当时径直流过赫尔辛堡市中心的一片公园的“健康溪”里。在那里,这条鳗鱼还没来得及游出几百米远,就被弗里茨·内茨勒抓住了。

弗里茨给这条鳗鱼取名为普特,把它养在赫尔辛堡公寓家中的一个小水族箱里。它在那里生长,却没有长大。一年又一年过去,这条鳗鱼仍然停留在幼年状态,还是那么细,身长不到40厘米。

当弗里茨·内茨勒的父亲——他也叫弗里茨,是赫尔辛堡城里的医生——去世的时候,普特大约20岁,它与它的发现者分开了一段时间。普特被放在水族箱里,运去了别的地方,辗转于赫尔辛堡的多户人家之间。这条鳗鱼可能还在隆德住过一段时间。

年当它被运回小弗里茨·内茨勒家的时候,它已近40岁了,这时小弗里茨已成年,跟他父亲一样当了医生。它仍然很细,不到40厘米长,在小小的水族箱和昏暗的房间里度过那么多年后,它的眼睛就像布兰特维克的那条鳗鱼一样,大得不成比例。

据说它会吃弗里茨喂给它的东西:肉或鱼;它最喜欢的是切成小块的牛肝。

慢慢地,这条鳗鱼的寿命也超过了它的捕获者。年小弗里茨·内茨勒去世的时候,普特也接近70岁了。在赫尔辛堡的另一户人家又待了几年之后,这条鳗鱼最后被送到了赫尔辛堡博物馆。普特就是在那里死去的,据计算,它活了88岁。那一年是年。

如今普特被做成标本,保存在赫尔辛堡博物馆的库房里。根据博物馆的目录,这件藏品叫“带盖水族箱里的鳗鱼普特,内含保存鳗鱼尸体的液体以及石头”。这个水族箱宽约50厘米。被制成标本的普特本身小于38厘米。

鳗鱼普特活到了近90岁,但如果参照人类,它只能被视为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因为跟布兰特维克的那条鳗鱼一样,普特不仅一辈子都停留在非常小的状态,而且它也始终没能经历最后的蜕变,没能成为一条性成熟的银鳗。

这让我们看到了鳗鱼问题的另一个谜:鳗鱼是怎么知道什么时候该进行蜕变的?它们是怎么知道生命开始走向终点、马尾藻海在召唤它们的?是什么样的声音在对它们说该出发了?

这应该不只是偶然。因为不管鳗鱼可以活到多少岁,似乎在某种意义上都能让自己的年龄悬停在某个阶段。如果情况需要,它们会把最后的蜕变无限地推迟。如果一条鳗鱼的自由受到了限制,不能前往马尾藻海,它也不会进行最后的蜕变,不会让自己变成银鳗,不会性成熟。

它会转而等待,十年复十年耐心地等待,直到时机突然出现,或者生命之气最终枯萎。如果生活没有像它们想象的那样发展,它们似乎可以让一切暂停,将死亡的时间推迟,几乎可以想推迟多久就推迟多久。

20世纪80年代在爱尔兰进行过一项研究,人们抓来大量性成熟的银鳗。人们发现这些鱼的年龄——它们正去往马尾藻海,因此处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差别非常大。最年轻的只有8岁,最老的足有57岁。

它们都处在同样的发展阶段,可以说都处在同样的相对年龄。尽管如此,最老的鳗鱼的年龄仍然可以是最年轻的鳗鱼的7倍。

人们不禁要问:这样一种动物是怎样感知时间的?

对人类来说,对时间的感知是跟衰老无情地联系在一起的,衰老遵循的是一条大体上可以预测的时间轴。人类不会经历真正意义上的蜕变,我们会有所改变,但我们还是本来的样子。

健康状况当然会因人而异,我们可能会遭遇疾病或灾祸,但通常能大致知道什么时候将会进入生命的新阶段,我们的生物钟相对来说是比较稳定的,我们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年轻,什么时候衰老。

鳗鱼却不一样,每一次蜕变,它们都会变成另一种形态。它们的生命历程里的每一个阶段都可以根据它们所处的地方和情况被延长或者缩短。它们的衰老似乎不是跟时间本身联系在一起的,而是另有原委。

这样的一种动物是否将时间感知为一个流逝的过程,或者更像一种状态?它会不会有一种自己的计时方式,跟我们不一样的方式?也许是一种海洋的计时方式?

蕾切尔·卡森认为,在大海中,在鳗鱼繁殖和死亡的大海深处,时间的流逝跟我们这里不同。在那里,时间超越了它的效用,与现实的经验也不再相关。在那里,我们通常的衡量时间的尺度不存在了。那里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没有冬天也没有夏天,一切仿佛按照自己的节奏发生。

她在《海风下》这本书里讲到马尾藻海深深的海底,在那里“变化发生得非常缓慢,日子一年又一年没有意义地流逝,季节变得毫无意义”。她在《环绕我们的海洋》中写过,在一个星空晴朗的夜晚穿过浩瀚的海洋,看着那遥远的地平线,感觉时间和空间似乎都没有尽头。

“在陆地上我们永远不会有如此真实的感觉:我们生活的世界是一个水的世界,一个大部分面积被海洋覆盖的星球,大陆只是暂时从海洋中冒出来,早晚都会重新消失。”

人们所知活得最久的动物来自海洋。“明蚌”,一只年在冰岛海域钓起来的蚌,被认为至少有岁了。科学家们估计它出生于年,比哥伦布发现美洲晚几年,当时的中国还处在明朝。若不是科学家们努力确定这只蚌的年龄时不小心把它弄死了,没有人知道它还能继续活多久。

在太平洋里,在中国以东的地方,生活着一种叫六射海绵的海绵动物,它们的寿命被认为可以超过1.1万年。在地球转动或者日出日落对生命不产生影响的海底,衰老遵循的似乎是另一种法则。如果真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或者接近永恒的,那么发现它们的地方就应该是在海里。

***

不,鳗鱼也许不是永生的,但接近于永生,如果我们允许自己对它们进行拟人化处理,那么就势必要考虑它们是如何打发这么多时间的。绝大部分人会说,单调乏味的时间是最糟糕的。无聊和等待最难以忍受,当我们感到无聊时,时间是如此具有存在感,如此顽固。

光是想想要在一口黑暗的井里孤独地待上年,几乎所有感官体验都被剥夺,我们就会忍不住打一个寒噤。当没有事情和体验能转移我们对时间的注意力时,时间就成了一个怪物,一个让人无法忍受的东西。

我把独自待在黑暗中的年想象成一个醒着的永夜。那是这样的夜晚:我们可以感觉到每一秒钟接着上一秒钟,仿佛一幅缓慢而永不完结的拼图。我试着想象在这样一个夜里,自己能完全意识到时间的存在,却无法用任何方式去影响它,我将会多么烦躁。

对鳗鱼来说,情况却完全不一样。动物也许不会像人类一样感到无聊。动物对时间没有这种具体的感知,它们无法理解从秒变成分钟,从分钟变成年,再变成一辈子的过程。一条鳗鱼也许不会因为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而感到不耐烦。

不过,还有另外一种不耐烦,可能与鳗鱼的情况相关。那就是当我们因为无法做想做的事情而不得不去忍受缺乏成就感时的那种不耐烦。

当我思考布兰特维克鳗鱼的时候,想到的正是这一点。就算它活到了岁,无论它把死亡推迟到多晚,它仍然来不及完成自己预先设定的旅行,去让自己的存在变得完整。它跨越了所有障碍,活得比周围所有人都久,它成功地将这种漫长、无望的生活——从出生到死亡——延长到了一个半世纪,可是它仍然无法回到马尾藻海的家。客观条件将它困在一个永远在等待的生活中。

从中我们可以看到,时间是一个不可信赖的伙伴,无论每一秒显得多么漫长,生命都会在转眼间结束:我们出生,有自己的起源和传承,尽全力去摆脱这种预先设定好的命运;也许我们成功了,但很快就会发现,我们必须一路回到那个来处;如果不能到达那里,我们就永远不能真正地完成自己。

就这样,我们顿悟了,仿佛一辈子都生活在一口黑暗的井中,对于自己到底是谁一无所知。然后突然有一天,一切都晚了。

——以上摘自《鳗鱼的旅行》

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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